葛剑雄《中国人口三千年》:人口那些数,关系古与今

文|张源

葛剑雄,复旦大学资深教授,从博士论文开始,他就长期致力于历史中人口问题的研究,曾带领复旦学术团队完成400万字6大卷的《中国人口史》。而他的新作《中国人口三千年》,则以更加接地气的形式,详解了不同朝代的关键事件与人口之谜。

纵观人口的历史,就是一部浓缩的中国史,人口是掌握真实历史的一把钥匙。它不仅影响了中国的过去,更将决定未来的走向。了解中国人口的历史,不仅是我们了解中国史和世界史的需要,也是我们怎么面对今天中国人口问题的需要。

《中国人口三千年》

葛剑雄 著

同心出版社|出版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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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口调查影响大

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,有一种说法在当时很流行——“五万万同胞”,而更早的时候流行的说法是“四万万同胞”,也就是说,当时我们对于自己国家的人口究竟有多少,只有一个大致的概念。

等到1953年进行全国第一次人口普查后,统计出来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:只算大陆地区,中国人口是5.826亿,差不多比估算的多了1亿。问题随之而来,一个国家的人口突然之间“增加”了1亿,政府该如何应对呢?由此可以看出,如果不了解人口的历史,不了解历史上究竟有多少人口,对一个国家的影响是非常大的。

西晋学者皇甫谧编撰的《帝王世纪》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数据,大禹时代“民口千三百五十五万三千九百二十三人”,直接精确到了个位数。还记录了周成王时代“民口千三百七十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三人,多禹十六万一千人”,同样精确到了个位数,比大禹时代多出十六万一千人。所以很多书都讲,中国在大禹时代就已经进行了人口普查,并且有精确到个位数的确切数据。

但是,在葛剑雄看来,这个数字不可信。因为大禹时代绝不可能进行人口调查,更不可能留下这么确切的数据。从技术上讲,夏商周时代还做不到全国性的人口调查。大规模人口调查是需要物质条件的,最基础的是统计上的难题,从目前的考古发掘来看,还没有找到当时统计人口的工具和记录。

从时间上看,公元前2世纪,能够直接调阅皇家档案的史官司马迁,在他的《史记》中都没有提到过早期的人口数量,后来修《汉书》的班固对此同样也未作记载。那么公元3世纪生人的皇甫谧,又怎么会得到夏禹时代确切的人口数据呢?从史料学的角度来讲,皇甫谧记载的这一数字是来历不明的,即便不是他本人伪造的,至少其信息的来源也是伪造的,因此并不可信。

《中国人口三千年》认为,推测出的中国历史上人口调查的出现,最早也要到商朝,即公元前17世纪至公元前11世纪。人口调查的能力来自国家机构的支撑,需要一批专职的人负责实施,商朝已经具备这个条件。商朝已经出现了甲骨文,同时在甲骨文中出现了复位数,大大提高了统计能力。在甲骨卜辞中,不止一次发现“登人”达到一二万的记录,“登人”即调查人口,“一二万”即数量可观。而当时无论是军事征伐、征收赋税,还是分配俘虏或奴隶,都离不开人口登记和统计,说明在商朝时,既有统计人口的需求,也有这个能力。

目前确切可证的第一次全国性的人口调查完成于秦朝,因为早在秦献公十年(前375),便已开始实行“为户籍相伍”,即对民众进行户籍编制,说明户籍制度已经落实。商鞅变法后实行“五家为保,十保相连”,在废除井田制后又规定“既收田租,又出口赋”,其中口赋是以人口为标准收税的,如果没有对户口的基本统计,根本做不到有效的征收。

2

海量资料不可靠

历朝历代人口问题,始终是影响中国历史发展的关键。人口不仅关系到战争兵力,还与粮食生产、财政税收、赋役数量等密不可分。从秦朝开始一直沿用的重农抑商政策看似迂腐,实则是为了保证国家人口增长;唐朝之所以能够迅速缔造盛世,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吸纳了数百万外族人口;破亿的人口数量,让南宋可以在蒙金夹缝中生存152年之久;明朝多达20万的宗室人口拖垮财政,加速了明朝灭亡。游牧民族与中原战争不断,究其根本,是他们必须通过战争获得战俘,补充人口……

不过,葛剑雄认为,中国历代留下的海量户口资料中许多并不可靠。

黄册,明清为征派赋役编造的户口册籍。清朝顺治十三年(1656),有个叫朱克简的官员向皇帝上奏了一篇题为《停造无益之黄册事》,要求停止继续编造黄册。因为他去查了明朝留下的黄册,结果查到在明朝崇祯十五年(1642)时已经有人在预先编造崇祯二十四年的户籍了。

《中国人口三千年》认为,集中到皇帝那里的数字绝大多数都是有隐瞒的,而且是层层隐瞒。这是因为,确切的户口数字,意味着相对比较高的赋税与负担,这也是明朝朱元璋晚期第二次、第三次修黄册时,对调查户口的要求,已经从派军队去逐户调查转为“务求不亏原额”了。调查的本身是为了保证财政收入不能下降,原先的赋税额度不能亏损。既然这样,地方官员何必再挨家挨户辛苦调查?只要让这个数字较上一次略有增加就可以了。

更何况,以古代的条件,统计会不可避免存在误差。中央集权制度表面上要求全国行政统一,实际上在这样辽阔的疆域中,各地情况千差万别,地方却没有自主权,结果反映在户口上往往就是产生各种误差。

当然,根据古代的户籍资料进行人口研究,还是有必要的。葛剑雄指出,户口数字本身比较完整正确时,可以根据户籍登记的对象占总人口的比例,来推算出大致的人口总数。比如西汉时期,赋税对象覆盖了大比例的总人口,七岁以上的男孩、女孩都需要计算进去,这种可调查对象占总数比例高的情况,所计算的人数就比较接近总人口数。

他认为,在研究人口的过程中能够比较有把握的,是确立上限和下限,比如至少已经有多少人,至多不超过多少人。这样的估计表面看起来不是很精确,其实恰恰比较符合实际。

这种数据仍然是具有重要价值的。据估计,公元元年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的比例范围在18.35%—35.29%,如果取高值的话,中国人口在当时超过了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,取低值的话也已经接近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。后面的数据看下来也基本在这个幅度内,这说明中国人口历来在世界人口中就占有很高的比例,甚至是压倒性的。

在工业化以前,一个国家的实力很大程度上就反映在人口数量上。有多少人口,就能生产多少粮食与物资,动员多少军队。了解中国人口历来在世界人口中所占的比重,才能正确理解中国在世界历史中的地位,以及中国这么多的人在当时世界上起到的影响。更进一步讲,才能认知中国在世界历史上到底是先进还是落后。这些都离不开基本的人口数据。

3

理性看待很重要

清朝的人口发展问题,一直是学术热门。许多研究清史或者中国人口史的学者,都认为清朝曾经出现过“人口爆炸”,也就是人口在短时间内爆发性地增长。

这一现象连乾隆皇帝自己都对他治下臣民的突然增加感到不可思议。《清史稿·食货志》记载:“高宗谕内阁曰:‘朕查上年各省奏报民数,较之康熙年间,计增十余倍。’”他同内阁大臣说查阅去年各省上报的人口数,发现比其祖父康熙年间增加了十余倍。国家人口能在几十年时间内增加十余倍,这当然可以视作一种人口爆炸。

但是,葛剑雄直言,这个数据是统计的口径不同导致的,需要理性看待。

清朝疆域辽阔,开始实行改土归流,对今天的云南、贵州、湖北、湖南、甘肃等许多长期没有建立行政区的地域都进行了直接统治。清朝的人口登记范围是空前的,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朝代,变相导致了人口增加。

当然,在一段时间里,清朝人口确实增长比较快。康熙年间的“永不加赋”、雍正的“摊丁入亩”,让百姓不再需要为了逃避赋税去当流民,也不再需要隐匿户口。这些手段有利于出生率的提高,百姓可以安居乐业,不用流离失所,人口数量自然随之提高。

《中国人口三千年》认为,清朝改土归流,不仅是设立新的州县,更在于大批汉族人口迁往了西南及其他边疆地区,从此这些地区变为了农业区。原来还停留在狩猎、采集或半农半牧的地区,在得到大量移民注入后,农业生产力大为提高,总人口也得到了更快的增长。

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,从明朝后期到清朝前期,源自美洲的新农作物被引进,并且在西南山区得到了广泛推广,玉米、土豆、甘薯、花生、辣椒纷纷落户。这些新作物的引进使土地得到了更多的利用,能供养的人口也逐渐增长。

道光三十年(1850),中国的总人口达到了4.3亿,这是历史上新的高峰。这一纪录一直到清朝结束都没有被打破,原因是太平天国运动等造成了大量的人口死亡。统计下来,清朝到同治四年(1865)又进入新的人口谷底,其间的人口损失高达1.12亿。

《中国人口三千年》指出,应以估计顺治十二年(1655)1.19亿人口为基准,那么到道光三十年的4.3亿,年平均增长率为6.6‰,甚至都算不上高增长。到宣统三年(1911),人口又跌到了4亿。如果再以这个来计算,从顺治十二年到宣统三年,年平均增长率仅为4.7‰,远远低于西汉,也不见得比历代高。因而,清朝只是在一段时间里面保持着持续增长,也谈不上人口爆炸。

拿到记载的户籍人口数后便认为那就是当时的实际人口,会导致看历史或听历史时很多内容是错的,这也说明研究中国人口史的意义所在。更何况,今天面临的诸多人口问题,很多都是历史上早已有之并延续到今天的。比如中国人口是否到了拐点这个问题,历史上有没有这样的情况?比如破解生育意愿下降的问题,可以关注古代人的生育意愿是什么样的,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?在了解了人口史以后,能从历史中吸取经验和教训,从而更加从容地面对未来,使人口的发展、人口的变化,向着有利方向发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