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不及对“裹脚”奶奶说再见

文：邓仲

【题记】

奶奶，是一个令人熟悉而亲切的称呼。如果在这个称呼前面加上一个前缀词：“裹脚”二字，其实，说的就是我自己的奶奶赵增秀女士——一位出生在旧社会年代，因遭受封建陋习荼毒而被“裹脚”的女性。

我是被奶奶从小带大的孩子，曾经和奶奶在一起生活过多年。每每遥忆起她走小步时摇摇晃晃、走大步时栽栽楞楞、干活时麻麻溜溜；辅导家里的几个小孩子习读《弟子规》时严严谨谨的模样……我便会鼻头发酸想哭；然后，当我回想起她老人家待我格外亲厚宠爱，但从不过分宠溺偏袒时，我便会打心底里对我那正直无私的奶奶，升起一股浓浓的敬意与思念。

她，出生于1917年，于2014年10月11日去世，享寿97岁。由于她老人家于去世当日，我们好几个孙儿辈都在外地工作，没能够在她人家弥留之际——病榻之前尽孝侍侯，更没能见上最后一面……，这些，都成为我们几个孙儿辈心底里最凄切的遗憾。

（二）我戴上了“红领巾”

在我就读小学二年级下学期，我光荣成为一名“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”，戴上了我期盼已久的红领巾。入队那天，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，好不容易盼到中午放学，我戴着鲜艳的红领巾，一路小跑，迫不及待回到奶奶家，奶奶见到我“入队”后。特别高兴，她让我先吃午饭，然后自己走进里屋，鼓捣了一下她的红色大木箱，拿着两个空布书包放在堂屋的椅子上，然后去了隔壁的罗伯家。

不一会儿，奶奶便回来了，而罗伯的儿子“憨铁”哥，便在奶奶的堂屋门口叫我：“老二，老二，饭吃完了没？如果吃完了，我骑三轮车带你和奶奶上街，去南货大楼买点东西”。

听“憨头”哥说完话，我朝奶奶看了一眼，奶奶首先微笑着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，然后，用非常开心的语气说道：“我儿入队了，我们去买很多很多糖果请老师同学、街坊邻居吃”。

有些时候，高兴的气氛好像也会“传染”似的，于是乎，我兴高采烈，用“高分贝”的嗓音对屋外的“憨铁”哥回复：“铁哥，我早就吃完午饭了，你要不要先进来喝杯热茶再快乐出发呀？”

“听你奶奶的，等买完糖果回来后，我们一边吃糖，一边喝点热茶，那才够劲道呢！”这是铁哥“热情式”回复。

到南货大楼买了满满“两大布包”糖果后，铁哥提议：“时间不早了，直接送你和奶奶去学校，要不然，上学会迟到”。

为了感谢铁哥送我和奶奶采购与上学“两不误”，于是，我迅速将提前挑好并放在口袋里的椰子糖、高梁饴软糖、大白兔奶糖、芝麻牛轧糖、话梅糖、夹心糖……从口袋里一一抓出来，放在铁哥的外套口袋里，铁哥笑脸盈盈说道：“太多了、太多了，谢谢你，老二，恭喜你戴上红领巾啦。”

那天下午，奶奶亲自送我到了学校，奶奶来到老师们的办公室，将两个装满糖果的布书包交给我的班主任穆老师，首先对她说了一些感谢她和各位老师、同学，对我的帮助，并让她代劳将这些糖果发放给老师和同学们。

我清楚记得那天下午，奶奶带了很多糖果，亲自送我上学的那一次，令我超级开心。课堂内的氛围既严肃又活泼，班主任穆老师利用上课之前的几分钟内，将奶奶准备好的各类糖果按照学生们的分组顺序逐一平均发放，还当着全班同学，表扬奶奶对我的严格教育，热爱集体、尊敬老师、热爱学习、团结同学。到了放学的时候，整个教室内，弥漫的全都是各式糖果带来的甜甜味道。同学们在每个课间休息时间段，吃了糖果后的糖纸，一张都没有乱扔，男生全部将糖纸交给“攒糖纸”的女生，女生们则自行保管。后来，我看到许多女同学们，利用业余的时间，将这些花花绿绿、图案精美的糖纸，以每页夹2至3张，分别夹在在课本以外的图书中间。每当课外活动时，有空便取出“糖纸收藏册”围拢欣赏；这些用糖纸包过的酸酸甜甜的小故事，不仅为我们带来了无限乐趣，还递进了同学之间的友情。

（三）

我知道奶奶能识字的原因了

每逢暑假、寒假，奶奶便会带我去大姑妈家做“盘扣”。我的暑期作业、寒假作业，便和姑妈的小女儿——大我一岁的红表姐一起做。

听很多街坊邻居说，大姑妈是那个年代有些名气的裁缝师傅。而奶奶年轻尚未出嫁的时候，在家里读过几年私塾，也有师傅教过她做“女红”。因此她既能认识一些字，又会做织布、绣花与做“盘扣”。

“女红”一词，据姑妈与其几位客户共同介绍：大体上分纺织、浆染、缝纫、刺绣、鞋帽、编结、剪花、面花、玩具等九类。

后来，又听到我爷爷的妹妹——姑奶奶、爷爷的嫂子肖奶奶介绍说，奶奶的父亲赵太公，当时在村里，也算得上是一名蛮有学问的“老学究”，被很多学校、私塾争相特聘为“授业老师”。专门为学龄儿童“开蒙”授课，而我的奶奶赵增秀，作为赵太公的独生女儿，常常被她的父亲带着，耳儒目染由来已久，读过一些书，因此能认识不少字。后来，我奶奶与爷爷成亲后，又经历了解放初期，党和政府组织的“全国扫盲教育”。由于奶奶特别热爱学习、或许，当时的奶奶想学习到更多的知识，与爷爷追求进步的思想“同步看齐”；于是，她特地申请报名加入了“夜校补习班”。由于奶奶学习刻苦用功，加上她的记忆能力挺强，因此，在“夜校补习班”接受了许多新时代思想、同时也学到了大量新知识，能认识的字就更多了。

七岁时，和奶奶共同生活的时间段，我很少见到我的爷爷，一年四季中，只有过春节的时候，他老人家才回老家探亲，我才能见到爷爷一次。于是，我便向小姑打听有关爷爷的“工作动态”。小姑告诉我：爷爷的名字叫邓光训。他在武汉油厂工作，他是单位的常务副厂长、党委副书记，每天的工作量蛮大。是一位勤劳苦干、身先士卒、受人尊重的好领导。虽然当时，我不知道爷爷的“职务”具体做些什么事情，但是，我却清楚记得，每逢寒假，与爷爷“难得”相处的日子里，他老人家每天早上五点多便会起床、先打扫完隔壁左右家“相连的禾场”、简简单单吃完早餐，接下来，看书、看报、帮助奶奶干些杂活、教我一些课本或课外知识，辅导我做“寒假作业”，便是爷爷的“休假日常”。通过好几次与爷爷在寒假期间的和谐相处，爷爷那谦逊低调的处世态度、修养极好的说话方式；干净整洁的仪容仪表；助人为乐的良好品德、实事求是的办事原则……，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。爷爷身上所具备的优良品德，不仅影响了奶奶，而且也激励了我作为一名小学生对“尊长敬贤、崇德明礼”的热情高涨。那个时候，小小年纪的我，常常在想：我同时拥有能够“认字很多”的爷爷奶奶，他们总是教会我很多新的知识，还真是一件令人开心、知足且快乐的事情。

……

跟随奶奶在大姑妈家的日子，我亲眼见过奶奶和姑妈一起做“盘扣”的光景。按照儿时的记忆，做“盘扣”的工序大抵如下：

先做硬条——以客户之需自选图形——将客户选择的图形用手工盘成逼真的模型，按照顺时针方向，用针线逐步固定——盘扣最终定型

虽然工序的步骤描述只有这几点，但是实际操作起来，可谓是“大费周章”，制作难度在于“盘花与最终定型。

以客户之需，配备盘扣的服装通常为：长袖盘扣、短袖盘扣、对襟盘扣、斜襟盘扣。

经常听到，在姑妈家做衣服的女性客户们讲：一套好看的服装（时装）如果没有与之相配的纽扣及饰物等附件的点缀衬托，将缺少立体视觉上的光彩焕发。

除此之外，盘花与定型的工序，制作师的手力不能过紧，否则，将缺少灵动之感；如果手力过松，所盘出来的花型便会散掉。

如果符合以上条件，比如，盘出来的“兰花”盘扣，便会像一朵鲜活绽放的芳香兰花，引来“赏花者”的驻足观赏。

奶奶制作的蝴蝶扣、兰花扣、梅花扣、寿形扣……由于图案精美、形象逼真，得到了很多客户的认可与喜爱。

奶奶常说，多认字是好事，将民族风韵浓缩于中国服装文化，也是一件好事情。以现在的眼光来看。我认为当时的奶奶，她的思想还算蛮积极进取的。

（四）帮奶奶洗脚

在我即将升读小学三年级，也就是我快满9岁的时候，奶奶可能因为“裹脚”时间太长，加之年岁偏大，导致韧带松弛、或骨质疏松，引发双脚“局部筋膜炎”。爸爸妈妈、大姑小姑带奶奶上医院就诊。医生说，这种病例在骨科，是一种常见疾病，都是由于年少裏脚，晚年脚骨生疼“算总账”而引发的疾病。建议每晚热敷后，再涂上相应的外用药来缓解疼痛。因此，得知奶奶“犯脚疼”的缘由后，为了心疼奶奶，我经常帮奶奶洗脚。为此，最小的姑妈，总是在长辈面前说我孝顺。

第一次帮奶奶洗脚的时候，只见，她的双脚又小又厚，脚背高高隆起，脚背上呈灰褐色。脚底板上有一道极深的凹痕，如果不是脚背与脚底还连接着的话，好像掰一下，就会断掉的样子；除了脚的大拇指的指甲盖属正常外，其它四个足趾全部弯曲着，且颜色晦暗，根本看不见脚指上的指甲盖……我一边轻轻帮奶奶揉脚，一边心疼的问奶奶脚痛好一点没有？奶奶叹了一口气，用无奈的语气告诉我：“这些都是几十年落下的老毛病，以前年轻力壮的时候，长期背着米粮、稻谷、玉米…在崎岖不平、泥泞不堪、溜溜滑滑的路上行走，时间一长，再加上寒冬阴雨天气，脚骨头哪有不疼的道理……你别担心，别为奶奶的老毛病犯愁了，我暂时还能忍得住”。

某天晚上，帮奶奶洗脚时，奶奶对我说：“我儿跟着奶奶的这几年好像长大长高了不少，也越来越孝顺懂事；每天放学了，除了帮奶奶扫地、清理灶台、晒衣服、收衣服，还帮我在小卖部买些小东西，和我同行的时候，更是扶进扶出，既有孝心，也有耐心，这段时间，看我脚疼，每天还帮我洗脚涂药，真是奶奶的好孙女、好帮手、好拐杖啊……，你爷爷常年在武汉上班，每年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回老家一次。我们祖孙二人相处得又这么好，我还真舍不得让你这个乖孙女离开我啊……。

但是，过一段时间，你就要升读三年级，课业的知识面全部升级，村办小学的师资力量，与县城实验小学相比，毕竟跟不上。你爸爸妈妈已经帮你报名并办理入读实验小学的相关手续，过几天要来接你回家，到时候，你要和爸爸妈妈、姐姐妹妹融洽相处、快乐生活呀。”

还没等奶奶把话说完，我的眼泪迅速流了下来，我连忙站起身，紧紧地抱着我的奶奶，恨不得将我的脸蛋与奶奶的面庞融合在一处……呜呜咽咽的哭声，好久好久都没有停歇下来。

当时小小年纪的我，虽然不知道与最亲近的奶奶暂时分开居住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…，但是，九年来，奶奶和我之间，所有爱与温暖的传递，一直心照不宣地循环重复着。因为，在我幼小的记忆感知里，我那善良纯朴的奶奶，她是第一个教会我知晓什么是感恩之心？就好比此时此刻，当我看到了奶奶从前的照片，回想起她老人家对我所有的爱，我将以一颗至诚至孝的心，端抚着她老人家的照片深情凝视。不到几秒钟，眼眶里早已是点点泪花。

（五）为奶奶作别西天的云彩

奶奶永远离开我们的日子是2014年10月11日。当父母双亲将此噩耗告诉我们时，我们作为奶奶在外地工作的孙儿辈，听此噩耗，犹如晴天霹雳，难以抑制奶奶不幸去世的伤悲，以“倍道兼行”的速度，风尘仆仆赶回老家，于10月14日上午9点参加奶奶的“追悼会”。

在“追悼会”现场，长辈、小孩都在为奶奶“送最后一程”而放声大哭；从小跟着奶奶一起长大的我，顾不上抹掉泪如珠落般的泪水，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，与曾经和奶奶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：9岁以前，每当我生病的时候，是奶奶抱着我，喂我吃药，且寸步不离的守护我，直到我病愈后，恢复“活蹦乱跳”的模样去上学，奶奶她老人家才会展露笑颜，放心地舒下一口气；我8岁加入“少先队员”的时候，是奶奶花了15块6毛钱，买了两大布书包糖果，请老师同学们吃糖以示庆贺与谢意；9岁时，爸爸妈妈将我从奶奶家，接回县城的家里，当奶奶看到父母亲待我极好，总是单独为我补习功课，后来，为了强化我的身体体质，特地送我上体校培训时，奶奶见此情形后，高兴得不得了，还让小姑就此事专门写了一封“掛号信”，寄给在武汉上班的爷爷，让爷爷也跟着开心；在我11岁即将升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，奶奶给了我50块钱，让我交给父母，让父母有空时，为我买一块手表，方便我掌握上学时间；当奶奶得知爸爸妈妈“坐便车”上武汉看望上班的爷爷，顺便在武汉商场，贴了15元，加上奶奶之前给的50元，共计花费65元，特地为我买了一块“上海宝石花”女式手表。每逢周日休假，我去看望奶奶的时候，奶奶只要见到我戴着这块手表，便会拉着我的手，撸起我的衣袖，看一下、摸一下这块手表的表盘与皮表带，然后对着墙上的挂钟“核对时间”，当她老人家，见到墙上的挂钟，与我所戴手表的时间是一模一样，奶奶便会开心地说：“不错、不错，还别说，你爸爸妈妈还蛮会为你挑选手表款式的，不仅好看，而且走时也很准确嘛……”

19岁时，我在武汉外贸学院学习的时候，奶奶也在武汉的小姑妈家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，每次到了周五的傍晚，她老人家就会让小姑妈给我打电话，让我周六或周日尽量抽些时间，去武汉?口区小姑妈的家里与她一起“吃饭相聚”；每次到了返校时间，奶奶总是会送我出门，拉着我的手，来一个“千叮咛、万嘱咐”；有时候，还会从她的夹祆内的“贴身口袋”里，掏出一百或二百元钱递给我，说是担心学校食堂的菜类品种太有限，而导致营养不均衡，令我身体“吃不消”，让我拿着这些钱，上外边买一些自己爱吃的食物，合理化增加一些营养；不过，当时我在武汉求学期间，于出发之前，爸爸妈妈曾经在老家交代过我：“爷爷辛苦工作到64岁时才退休，现在已经70多岁了。况且，爷爷奶奶现在年岁愈大、身体健康状况也大不如前，以后，需要花钱养老、药费治疗小病小痛的地方也会更多；如果在武汉小姑妈家见到爷爷奶奶，他们要给你钱，你一定不能收”。为此，奶奶见我不肯收她的钱，又不肯说明原因，她老人家居然有些生气，嘴上咕噜道：“我给钱我自己的亲孙女，这一点小事招着谁、碍着谁了？”她老人家说完这句话，似乎仍“不解气”，还嚷嚷着让我带她去小姑妈上班的地方，或者是外面的“公用电话亭”打电话找我爸爸“评评理”…。我见奶奶有些生气，担心她老人家因此会“血压升高”，对身体不好。于是赶紧扶奶奶回里屋坐在沙发上，安抚道：“奶奶，您先喝口热水，缓缓气，主要是爸爸妈妈给我的钱够用，而且，休假时，我利用业余时间帮别人写信封、兼职卖雪花糕，我还有钱赚哩，要是您不相信的话，下次，您回老家的时候，可以去问我爸爸妈妈，我每个月，都会写信寄给爸爸妈妈，汇报一下我的学习、实习、与生活情况。这，您应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呗！”

奶奶见我说话如此恳切，她老人家担心我出门在外，没钱花、吃不好的“疑虑”一下子便消失了，然后，还对我来了一个老年人式“缺牙少齿”般的微笑，这种微笑，我认为特别“治愈人心”，于是乎，我抱着奶奶，亲了一下她皱纹频生的脸颊，内心深处，泛起柔情无数。

……

自从爷爷于1992年不幸病逝至今，已经离开我们所有的亲人将近有31年。历经22载悲春悯秋的岁月流逝中，奶奶带着对爷爷的无限思念，与对满堂儿孙的万般不舍，于2014年不幸去世，已经离开我们将近9个年头了。关于我从小便跟随奶奶一起长大，在奶奶的悉心照顾与暖心陪同下，度过了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。奶奶用她平凡清淡的一生，与善良忠厚的品德教育着我们孙儿辈逐渐长大；奶奶给我们留下的印象，与对我个人的教育，却是如此的刻骨铭心；而我对奶奶痴痴的眷念、与深深的思念之情，将永久留存在记忆深处，永不忘怀。

行文至尾，以少儿时期，曾经由奶奶带我和红表姐、钢表弟看过的电影《城南旧事》主题曲《送别》，与已故的奶奶依依作别：

长亭外 ，古道边、 芳草碧连天 。晚风拂柳笛声残 ，夕阳山外山。 天之涯， 地之角， 知交半零落。 一壶浊酒尽余欢， 今宵别梦寒 ……